昔弈录(5)问棋
九曲长廊天上阁楼,孤亭独立于水中,听得见水波缓缓荡漾开来。少年人眉目如画,斜倚在檀木椅上。
对面的人一手撑着头,一手拿起一块糕点:”一介商贾,怎能列于宫宴,你不奇怪吗?朱正廷。”
朱正廷闭上眼,神在在地摇头:“哪里能是一介商贾,身份贵及王侯。他们猜的可不无道理。”
黄明昊伸出一根手指:“那你更不该招惹他。”
朱正廷睁开眼,望向雕梁画栋的亭顶:“我知道。可不知怎么的,我总觉得,认识他会挺有趣的。”
黄明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,撇了撇嘴:“随你好啦。”
忽有鱼尾跃出水面,惊起浪花成片。
......
“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帖子。”陈立农捂住额头:“什么啊?观棋盟?花棋会?棋友盛世?你上哪儿搞的这些啊?”
床上的人晃着腿,看着手上的棋谱,一脸专注:“你很吵哎。嗯,先在天元...”
陈立农叹了口气,把手中的一打请帖晃了晃:“我真是败给你了。下棋有什么趣,就这样认真起来了?”
尤长靖叹了口气,把棋谱盖在脸上:“就是觉得...有个兴趣爱好,可能会变聪明点。”
陈立农摇摇头:“所以呢,就这么看啊,大申第一棋手尤长靖?”
尤长靖正拿起茶杯,一口水呛住,开始咳嗽:“你不要...开我玩笑了啦。”陈立农不由被他逗笑,好久没看见这个人这么狼狈,还真有点不太习惯。
“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会你倒不必去。当前有个诗会,帝都的文人世子,达官贵人都会去的,倒是要劳烦你走一趟。”
尤长靖揉了揉眼睛:“我又不会作诗,去什么去啊?”
陈立农把那叠纸卷起,放进袖子里:“听说那位大棋手也要去,你求求人家,撒撒娇,人家指点你一下也没准。”
原本只是开开玩笑,床上那个人却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,扔下棋谱,滚进了床里,扯起被子蒙在了头上:“你不要再提他啦。”
陈立农愣了愣,伸手去扯他的被子:“喂,尤长靖,开玩笑的,别生气。”
从被子里小小地探出了一个脑袋,脸色有一点的不自然:“我会去的,我...就是很奇怪。”
帝都的诗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事。天晴了几日,偏这日下起了微雨。折伞上斜斜淌着雨水,一滴又一滴,滴在少年人的长靴上,渗入几滴凉意。
人来人往,宾主落座。本次诗会之东是尚书范家的少爷,地点定在九回廊苑。
各自坐定,尤长靖微微抬头,却并未看见那个向来一身黑袍的身影,不知怎么的,又像是舒了口气,偏偏又有几分略略的失落。
范家少爷眉目清朗,白底墨绿纹的外袍,似乎颇重礼数,眼底却跳脱着三分的玩世不恭。
“今天是我做东,就擅自定了韵脚,先‘门’后‘白’,大家各自发挥,不要敛才啊。”
尤长靖不会作诗,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提笔,只得也做个样子,只是昨夜准备的那些诗句,忽然随了几声莺啼散开得无影无踪。陈立农朝他瞟了一眼,轻声:“我不是让你先准备一下吗?”
尤长靖挠了挠头:“我有准备过啊,哎,什么来着...”
陈立农捂额,这个人。
周围的人兴致颇高,已有人在高声念作诗作。毛笔的墨水顺着笔尖淌在纸上,尤长靖皱着眉,叹了口气。这可怎么办?
陈立农已经写完,正被右边一位学士拉着探讨诗义。尤长靖百无聊赖,轻轻搁笔,起身,趁人不备,穿过回廊的廊柱,向苑庭深处。
苑庭很大,一眼看不到边。尤长靖没有撑伞,走在细雨微蒙之中。偶有燕尾划过,甩开一身水珠潋滟。
只是走了两步,遥遥地似乎看见了一个亭子,周围落红满地,他不由靠近,便依稀觉察那亭中有一个人影。
红线勾云纹,黑底金丝边,眉目冷峻。只是坐在那里,便仿佛占尽了风流。闲闲抬袖,落子如定。
一眼之下,尤长靖不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,本能地想要离开,却又忽然停住。
那个人并没有发现他,面前摆着一副棋盘。
上好的棋盘,白玉为谱,珠石暗滚。看着是一局生杀,局上却只有一个人。那个人一手执黑,一手执白,顺次而下。
尤长靖又慢慢向前一步。
棋盘上星罗棋布,布局者时而蹙眉思索,时而豁然开朗,顾盼流光。
玉骨老和尚曾说过,自己与自己为敌,方是人生大境界,大开阔。尤长靖曾经吐槽过这一理论的不可实践性太强。此刻却真实就在眼前。
黑白两方分明是旗鼓相当。
奇怪那棋子的摆布熟悉,细细一看,正是宫宴之上的那一局。
尤长靖一时入神,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,带着几分朦胧胧的笑意:“看够了没有?”
尤长靖全身一抖,打了个趔趄,对面的人慢慢站起来,眼眸深深:“看够了?”
尤长靖点了点头,又迅速摇头:“我...我不是...我是恰好...”
林彦俊勾了勾嘴角。面前的人微微淋了些雨,发丝上的水珠自然地下落着,眼神由清澈恍惚迷离,有几分的慌乱。他一伸手:“坐。”
尤长靖愣了愣,那个人撇了一下头。
坐...坐吗?
他的直觉告诉他对面的那个人很危险,但这种情境之下,由不得他退让。
于是他缓缓挪步,在那个人的对面坐下。
两个人相顾无言,一个仍是顾自下棋,一个忐忑着观棋。尤长靖微微抬眼,盘算着陈立农大概什么时候会发现他的失踪并且追过来把他拎走。
这样不知过了多久,久到雨声渐歇,久到泠然绝响。这一局方了。
少年人拂袖分局,懒懒抬眸。
“你第二次闯进我的地盘了。”
尤长靖正在心里怀念昨日吃的点心,一时没反应过来:”什么?“
林彦俊端起一边的茶盏,在嘴边抿了一口:”风波亭,也是我的地盘。“
尤长靖抽了抽嘴角,怎么哪儿都是你的地盘,你大过天了。嘴上却还是恭敬地回复:“那真是巧。”一抬头,那个人的嘴角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,像是月下残雪,梅中一品。
他的手一抖,刚抓起的棋子应声落在棋盘,清脆有声。
林彦俊愣了一下,笑意微微收敛,恢复到之前的闲散:“你闯进我的地盘,是不是该陪我下盘棋再走。”
尤长靖眼神微闪:”我...我不会下。“
“你不会下棋?”林彦俊拈起一颗棋子,探究地看向对面的人。据说大申皇室修习六艺,也不像是空穴来风。
尤长靖咳嗽了一声:“我...我最近在学。”
林彦俊挑了挑眉。
“学到什么了?”
尤长靖张了张嘴,又慢慢闭上。对面的人不是陈立农,不是他可以一脸骄傲地求表扬的人。敌国皇子,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人。
“不过是...自己玩玩的。”
林彦俊眯起眼,感受到那个人的情绪变化,伸手化开棋盘,分开黑白二子:“我教你下。”
尤长靖愣了一下,不确定这话的真假。
林彦俊看他一眼,有些好笑:“愣着干嘛,四星座子,且分黑白。”
尤长靖犹豫了一下,那个人却已一字落定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终于咬了咬牙关,也不过丢个脸,当年练箭的时候还不是被灵超碾压过,没什么好怕的。
他不过是初通棋道,个中规则尚未全明。林彦俊看他前几步走得熟练,自然地以为他不过是谦虚,也没有相让的意思。待又下了没几步,方看出这个人果然是个半吊子。
“你可以吃子了。”
尤长靖睁了睁眼:“为什么啊?我这里...哎,好像是可以。”
林彦俊一手撑着头,一手抛着棋子,看面前的人手忙脚乱,也不失为一种乐趣。
“你不能下在这里,下在这里,我再这样一下,你的东南角就崩盘了。”
“那应该在哪里的?这里,这里也不对。”
“你再想想...”
“这里。”
“这里。”林彦俊伸手,正好碰上那个人的手指。那个人的手,柔软细腻,只是一碰,便如触电,让他迅速收手。
“怎...怎么了?”尤长靖抬头。
林彦俊的表情不变,咳嗽了一声,装作不经意地拿起了茶盏:“是这里,没错。”
“那我下这里。”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亭外风波几重几度 ,亭内光景依旧。两个少年人对立而坐,各怀心事,一教一学,磕磕绊绊地下着这一盘棋。
雨住风停,林梢有叶声拂动。日光缓缓移动,打亮少年人的面庞。
林彦俊觉得颇是新奇,这个人不顾死活的下法让他想起了陆定昊。不过陆定昊的不顾死活是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情况下,而这个人的不顾死活却是总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。
大申皇室,虽有百死而但求一生,传闻不假。
只是渐渐地,连他的注意力也慢慢被下棋的那个人本身所吸引。那个人逐渐放开了许多顾虑,开始变得真实起来。
林彦俊低下头,若是大申的人都像这样有趣,倒是不错。
尤长靖的确忘记了很多东西,他甚至忘记了刚才想好的离开的借口,忘记了外席里正在焦急找他的那个人。手中的棋子让他觉得自己和对面那个人很近,仿佛连着一条无形的线。
“那我下这里,岂不是...不是啊,你要赢了。”尤长靖揉了揉眼睛,叹了口气。
林彦俊低下头:“其实你...”
远方传来清澈的少年音:“尤长靖。”
尤长靖猛地惊醒,回头,看着来人逐渐走近:“农农。”
陈立农长长舒了口气: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,我找了你好久,你在..."一回头,亭中的黑袍少年神色森森地看着他。
”三皇子殿下。“
林彦俊缓缓起身,点点头:”他陪本皇子下棋,你有什么意见吗?“
尤长靖走到陈立农身边,拉了拉他的袖子:”我没事啊。“
林彦俊的眼皮,轻轻跳了一下。不知怎么,眼前的场景让他有些不是很舒服。这两个人站在一起,该死的和谐。他不由垂下眼眸,微微攥起了左手,又缓缓放开:“棋局已终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
尤长靖迟疑了一下,看了一眼未完的残局,又看了一眼那个人,那个人眼中暗沉沉看不清颜色,让他的心里忽然揪了一下,又不知说什么好,只有浅浅行了个礼:”那——告辞了。“
陈立农皱了皱眉,试图从这两个人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,终究未果。
”告辞。“
”你跑这么远干什么啊?“
”我很无聊啊,你不是被那个老头缠住了嘛。“
”你有没有背着我偷吃。“
”没有!“
两个人渐行渐远,亭中的少年人一直立在那里,手里拿着最后的那颗棋子。终于叹了口气,重新坐下。
”其实,你还可以赢的。下在这里。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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